●《新闻晨报》物候日志专栏作者 岳强
在中国人的传统记忆长河中,过年有三个最具年味的璀璨时刻。其一,是除夕夜那阖家团圆、佳肴满桌的年夜饭,承载着对过去一年的感恩与对新的一年的期许;其二,是初五迎财神时那响彻云霄、震天动地的鞭炮声,承载着人们对新的一年财富收获的期盼;而最令人心驰神往的,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正月十五元宵节,那是新春团圆结束与奋斗新篇开始的一个特殊夜晚。
“元宵”一词,本义为“新年首个月圆之夜”,后逐渐引申为节名,即我们所熟知的元宵节。其实,元宵节的本名为上元节,乃是道教上中下三元节之一。时光流转至元代,节名与食俗巧妙合流。据元代熊梦祥《析津志》记载:“十五日,宫庭节序……进巨罗馅元宵。”自此“元宵”既指代这一欢乐的节日,又特指节日里的应景食品。节名与食俗从此深度绑定,成为人们心中的年俗文化符号。
明代刘若愚所著的《酌中志》中,详细描绘了当时上元佳节的盛景:“十五日曰上元,内臣宫眷皆穿灯景补子蟒衣,灯市至十六更盛。吃元宵,其制法用糯米细面,内用核桃、白糖为果馅,水滚成。”这段文字生动地展现了元宵独特的制作方法——以馅沾糯米粉滚成的圆子。清人潘荣陛在《帝京岁时纪胜》里,更是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滚元宵的场景:“将方切馅粒蘸水,置于干糯米粉中摇滚,如滚雪球渐次成型。”那层层迭迭的糯米粉,如同温柔的怀抱,裹着甜蜜的芯馅,在时间的悄然流逝中,渐渐滚出一副浑圆可爱的模样。
而在南方,正月十五吃的汤圆则别有一番独特风味。明代出身松江府(今上海)士绅家族的宋诩,在其所著《宋氏家要·养生部》中,详尽地记载了汤圆的做法:“汤团:用糯米粉,水和作剂,裹馅,置沸汤中煮。馅用砂糖、胡桃、松仁、薄荷等。”清代顾仲《养小录》中所载的“水粉丸”工艺以及袁枚《随园食单》中提及的“萝卜汤团”等创新做法,皆以《宋氏家要·养生部》为蓝本传承至今。如今流传于世的宁波猪油汤圆、苏州玫瑰馅汤圆等名品,无疑是《宋氏家要·养生部》所载汤圆的传续与创新,它们体现的是江南人家对糯米食材的认知与品味。
今人常常热衷于争论元宵与汤圆的高下之分,就如同周立波海派清口中咖啡与大蒜的那场激烈较量一般。实际上,元宵与汤圆的做法与吃法本身,正是对“一方水土一方人”这句古话的生动阐释。北方人性格豪爽奔放,滚元宵这一做法以及炸元宵的吃法,都洋溢着一种火爆热烈的氛围。而南方人温和内敛、软糯柔顺的性格,恰似那一碗糯米皮裹馅的汤圆,细腻顺滑、内涵丰富。汪曾祺笔下“四方食事,不过一碗人间烟火”的真谛,不也正是这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诗意化概括吗?
元宵之夜,最动人的并非那火树银花、灯火辉煌的不夜天,而是万家灯火下、欢聚在饭桌前的一家团圆。年味,就像那咬开元宵硬壳后的绵软,也恰似嘬开汤圆糯皮后的流心。南北殊途的滋味,最终在唇齿间归于同一种甜蜜。这或许便是年俗文化里最深的隐喻:所有看似对立的事物,都将在时间的长河里滚成珍珠、包成明月,最终化作年年岁岁辞旧迎新时那桌上最美的佳肴。在这浓浓的年味中,将一代又一代的人紧紧相连,在岁月的变迁中,始终坚守着那份对家的眷恋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(作者系民盟上海市文化传媒委员会盟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