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杨乡

　　在王元美诞辰110周年之际，本报特别刊发由民盟前辈杨村彬和王元美夫妇的女儿、盟员杨乡撰写的回忆文章，以飨读者。

　　时光荏苒，日月如梭。一转眼，新中国成立已经75周年，今年也是我母亲王元美110周年诞辰，我也进入了耄耋之年，往事历历在目，难以忘怀。

　　那是1949年2月的上海，天气十分寒冷，但是正在上演着话剧《小市民》的兰心大戏院里却热气腾腾。台上的演员激情演绎，台下的观众屏着呼吸观看，为台上普通人物的命运担忧，为小市民应该如何生存而思考。沈扬饰演的进步青年，终于忍无可忍，毅然决定离家出走，去寻找新的生活，当他愤怒地对表面斯文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阔亲戚大声呐喊时，观众立刻报以热情的掌声。演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，演员高兴地在后台偷偷地扭起了秧歌……难以想象，这竟是在上海解放前夕最黑暗的时刻！

　　当时，警备车呼啸着满大街乱串，到处抓共产党；物价飞涨，老百姓捧着厚厚的金圆券去挤户口米，民不聊生，难以为继。一批有良知的艺术家通过演出话剧《小市民》，与普通老百姓进行了心灵沟通，大家都期盼着新生活的到来。这出话剧是由我母亲在苏联作家高尔基同名原著的基础上改编而成，在当时国民党的严酷统治下，竟然胆敢演出，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。

　　我母亲王元美和我舅舅王元化从小生活在清华园。母亲后来到燕京大学国文系求学，曾抱着赴死的决心参加抗日的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，毕业后经历了抗战颠沛流离的生活。她喜爱文学和戏剧，一直从事戏剧、教育工作。1947年，33岁的她才得以回到上海的亲人的身边。那时在上海生活相当困难，社会矛盾尖锐，我母亲和父亲杨村彬参加了地下大教联，支持学生进行抗美、反内战、反饥饿等爱国运动，还在中国民主同盟组织遭到迫害转入地下的时刻加入了民盟，他们时常在深夜偷偷地打开收音机，收听延安广播，在压抑的困境中寻求新的生活。

　　舅舅王元化推荐母亲看了一些书，尤其是高尔基的《小市民》使母亲感触颇多，在亲人们的鼓励之下，母亲把高尔基原作改编成反映当时中国普通市民生活的话剧《小市民》。母亲是满怀激情地创作这个剧本的，我不能忘记她在赶写时的全情投入，她跟随剧中人物一同流泪、一同欢笑，这个剧本表现了她对自己以往生活的痛恨和惋惜，每写完一幕，她都会立即听取父亲、舅舅、舅妈和满涛叔叔的意见，不断完善；而舅舅和满涛叔叔也很重视这个戏，他们专门为这个戏的说明书写了短文，戏上演后，他们还多次到剧场观看。父亲杨村彬大力支持这个戏的公演，他邀约了沈扬、温锡莹、石羽等一群志同道合的影剧界朋友，在相当困难的条件下，临时组织起班子，挤时间排戏。经济拮据没钱打印剧本，母亲就和几个学生在家里自己刻钢板，自己用油印机一页页印刷剧本。资金不足，但艺术上还是精益求精，舞台布景绝不马虎，再现了老上海典型的弄堂房子。父母在布景里漫步，商量那段戏该在哪里进行，尽力追求生活的真实。大多演员都还在其他剧组工作，能凑出时间在一起排戏非常不易，时间紧迫。但对于角色的把握、如何准确体现小市民的无奈生活，编导演都有严格要求、决不草率。

　　当正式公演时，观众非常热情，争相购票观看，几乎场场满座，剧场效果异常热烈。有一天饰演女主角的路曦突患疾病，临时不能上台了，沈扬到幕前与观众商量，想当晚停演，请大家退票，但是热情的观众就是不肯走、不肯退票，一定要看戏，大呼“快开幕”。我母亲只得临时化妆，顶替上场，后台大家都捏了一把汗，父亲躲在布景后面准备提词，好在母亲是编剧，对台词熟悉，她竟然十分顺利地演完了，观众很满意。

　　母亲在《小市民》的说明书中写下《向高尔基学习》的短文：“高尔基所指出的小市民病症在我们中间正猛烈的流行着，不，我们患着更复杂、更沉重、更危险的慢性病。在这个黑暗的地方，体面的畜生是主人，运用他的灵巧和狡猾把健康的血液吸光了，剩下来被压在下面的老实人却莫名其妙地半死不活地呻吟、抱怨、挤扎、矛盾、麻木、妥协的活下去。可怕的是他们不去寻找痛苦的来源，更可怕的是他们忍耐，忍了又忍，一直忍到死。

　　真感谢这位人类精神生活的大医师，他打开了我们的眼睛。我们很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这一群，知道了，这是为了什么？什么原因？应该怨谁？我们自己本身的劣根性又在哪里？究竟是谁使这个社会不合理的？

　　根据高尔基的看法，我看了我的周围，我看了我自己，希望这是个提醒，使在苦难中的朋友们都来检讨一下自己的生活，让我们自己做自己的医生，诊断一下自己的病症，向自己和这个不合理的环境提出严重的抗议，从我们的病榻上快点解脱出来，一块儿去寻找大家共同的温暖健康，充满生气活泼的生活。”

　　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时期，母亲大胆地说出追求新生活的心里话，真是冒着极大风险。戏从1949年2月6日一直演到24日，又加演几场，剧场租期到日子了，剧组只得解散，大家不忍分别，颇多依依之情，连兰心大戏院的工作人员都不舍得大家离去，希望大家再回来。

　　话剧《小市民》的演出结束了，时局更紧张了，为以防万一，母亲虽然不是中共党员，她也不敢回家居住，躲到外面去了。5月底，好不容易盼到解放，母亲在家里做了点心、烧了开水，带着我到大街上去慰问在马路边休息的解放军战士。他们很客气，根本不肯接受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他们铁打的纪律。

　　母亲和父亲怀着要为解放全中国作贡献的决心，立刻毅然报名参军，想投入到解放大西南的战斗中去。但是组织安排他们去了苏北军区政治部，说那里更需要他们培养文化干部，从此他们开始了几十年向工农兵学习、深入生活、认真改造自己的新生活。2004年，母亲在90岁高龄之际终于实现心愿，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。这就是我母亲王元美——这个普通小市民的生活追求。

　　在迎接新中国成立75周年的伟大日子里，祝愿我们的祖国越发强大，我们普通的小市民前进的道路越走越宽广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