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上海大学图书馆馆员 夏明宇
风从北海起来时,将七月的利剑裹藏在阳光里,借着早晨回港的颠簸游船,趁着傍晚翻涌的海潮飞花,徐徐登岸,再回人间。看不见海风的影子,也看不清七月的模样,我看到汗珠密匝匝地流动,我看到肤色一点点地暗淡,北海风总是不动声色地钻入旅客身子里,它是南国七月的隐形使者。
北海风起来时,它在潮汐变幻之间,将自己妩媚多情的身姿,在朝阳与夕照之间叠映显现。在游客的尖叫与奔跑中,海风将每个人紧紧拥抱,还将他们的衣襟解开头发撩起,这是北海风在七月里的一场人间苦恋,可是在被追慕者的眼中,却看不到海风的影子,只有被海风催生出来的迷幻风景。
七月的北海边,喧闹着游人与海水的蜜月盛典,海风将布景与舞台搭建完毕,就不得不暂别此地。人海苦恋的幕后导演,不料沦落为多余的看客,只得孤身流荡于广袤的古越大地,恰似千年前流落于此的唐宋名流。从北国贬逐至柳州,柳柳州身在百越文身之地,遥望海天愁思茫茫,被岭树隔断了千里之目,连乡愁也化作了奢望,在咸涩黏腻的北海风中,那宛如九回肠一般的弯曲江水,奔流着诗人无法言表的哀愁。千年前的北海风缓缓吹拂南国疆土,诗人化身为一株他乡之柳,根植于海风熏蒸的南蛮野地。窜身瘴海的秦七与黄九,也在南国海风的摇荡下,长眠于无法逃离的瘴疠之地。而从儋州九死一生渡海登临合浦的东坡先生,却在一蓑烟雨中拖着病躯,吟啸徐行穿越了南越大地。北海风与北国文人,一个从海上流浪至内陆,一个从中原贬谪到海滨,他们在南疆的偶遇,创造了跨越千年的苦涩与风华,前者哺育了一片片绿洲,后者则书写了咏叹千古的风流传奇。
繁茂的榕树携带着庞大家族,在轻轻挽留你,椰子树的挺拔身姿,在默默目送你,五色斑斓的花果芬芳,在偷偷献祭你。回望经行处的荒蛮与峥嵘,你没有屈子怀沙的忧郁断肠,也没有文士零落的栖迟绝望,原本是一趟自我放逐的内陆旅行,却无意间换来了蛮荒大地的万千葱茏。无心播种无意施恩,你却收获了满目繁华,但是回到北海嬉戏浪花,才是北海风梦魂萦绕的牵挂。
见识过天涯碧色与人间沧桑的北海风,不再只是喜好捉弄海潮的弄潮儿,抑或抚弄游客发梢的无聊隐士。北海风从合浦走过,珠还合浦的人间喜剧,激励它奋然潜入水底,用柔软的身子把海蚌唤醒,呵护明珠在温热的海水中孕育生长。万物苍生从合浦走过,沐浴北海风,怀想合浦珠,在此体验到沧桑旅程的辗转与圆合。
我在七月北海风里穿行而过,亲吻着海风的失意与咸涩,体贴着流放文人的惆怅与忧伤。我从北海走过,在汹涌的人海中,看到了黧黑的脸与粗粝的汗,在凉帽与面纱的掩映中,瘴海蛮荒与古越族裔恍惚叠映。我从合浦走过,看到街市上莹洁圆润的串串珍珠,好似一篇篇等候赏读的圆合故事。我从海边的银滩走过,未曾邂逅海蚌怀沙的动人海景,却又无法忘情蚌病成珠的磨难与荣耀。我在七月里的炎炎行旅,注定只是北海风中的一场苦涩相遇,而珠还合浦的圆合与期待,只能寄意于海风的馈赠与传情。
七月北海风,从海洋吹起,从远古吹起,在古木繁荫中落脚,在合浦明珠里绽放。七月北海风,游客不曾看到你的身影,你却把每个人紧紧拥抱,世间真正的痴情绝恋,从来都是有形者在台上表演,而无形者则只能在台下观望,有形而无形,无我又忘我。行经北海古越之地,注定是一场难以回归与重逢的陷溺,珠还合浦的圆合祈愿,不正是古人身陷蛮荒绝境时,对于残损人生与生死苦恋的寄托与超越么?
(作者系民盟上海大学委员会盟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