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 市文史馆馆员 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 黄阿忠

　　六十年前，我还是少年，生活在上海西区的曹家渡；对于那个地方，我的大脑皮层装下了满满的回忆。

　　曹家渡汇集了从东、西、南、北过来的长寿路、长宁路、梵皇渡路（现改为万航渡路）、梵皇渡路后路（现在改为万航渡后路）、长宁支路等五条马路，成为上海西部的一个商业、餐饮业、生活、娱乐的繁华地区，人们习惯称它为“五角场”。为了区分在上海东部的江湾五角场，故而它们的称谓又分别为“江湾五角场”和“曹家渡五角场”。

　　曹家渡是一个商业中心，百货、五金、烟纸、日用杂品、各种生活必须品，应有尽有。从中心岛的新华书店、五金店、邮局、药店、绸布店、再转过去棉布店、三民浴室、大新照相馆、包括邮局对面以糟货闻名的状元楼等等。都已经过了一个甲子，我还可以把那里的商店一家一家如数家珍；这种熟悉的程度，必须是整天在那里溜达、逛荡才能记住。

　　那年月对于我来说，读书是蒙混过关，却喜欢到处“逛”，最大的乐趣是“荡马路”，在街上漫无目的“游荡”。所谓的“荡”，是在马路上闲逛，看各种各样没见过的新鲜的东西，看自己喜欢的东西，看能够启发自己长知识的东西。与读书相比，显得十分的投入而且认真。那时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购买各种玩具，我是把“逛荡”作为游玩的方式，当作玩具一般。

　　曹家渡中心区域的店我都去过，比如在邮局看代客书信、去新华书店翻翻书，当然难得也会买上一本便宜的；过年前到三民浴室洗浴、帮父亲到五金店买洋钉、去大新照相馆拍报名照、西药店里买“宝塔糖”（当时的一种驱蛔虫的药）、听棉布店里裁布的声音等等。这种事情，恐怕现在的十一、二岁孩子根本无法体会，而我觉得少年的琐碎生活，潜在了很多的意义。

　　曹家渡五角场像是一个枢纽，连接从四面而来的道路，如果加上小路、弄堂，其实根本不止五条。它分别以静安、长宁、普陀三个区接壤，我以曹家渡为中心往东西南北辐射，在这三个区交界处“游走”，体会着不同的味道。

　　从我家往西跑差不多二、三公里路，可以走到中山公园，以前叫兆丰花园，大概是取瑞雪兆丰年的意思，不过我们去的时候已经叫中山公园了。去中山公园一般不走长宁路，而是走万航渡后路拐两个弯到后门，这不仅是路近了许多，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围墙比较矮，我们可以一翻而入。后门对面的华东政法学院幽静森然，只能是门口张望一下，不敢再向前跨进一步。所能“欺负”的是中山公园，主要是到中山公园可以爬墙头，“爬墙”省事，也省门票，又满足了精力过剩的“野蛮”生长的玩性；中山公园的露天“音乐厅”那个时候已经有了，公园里还有少量的动物可以逗玩。后来公园发现有小孩爬墙，就加高了围墙，我们就用骑马形式几个人叠上，他们最后竟然在围墙上加了铁丝网，但是我们还是照上不误。直到有一次同伴从围墙上跳下，铁丝勾住了裤子，把裤子从头到尾撕开后，才渐渐和“爬墙”疏远。

　　曹家渡当年有远近闻名的“小莘庄”，与之虹口的“虹镇老街”、普陀的“潭子湾”、闸北的“蕃瓜弄”呼应。我家靠小莘庄，如到忻康里乘23路电车出去“闲逛”，必须穿过小莘庄。这弄堂不过三尺宽，一般都是两层楼板房，也有“领土”扩张搭三层阁的，在楼上开窗就可以互递物品交流。这搭建也无规定，各种样式、各种造型任其自由生长。还别说，这种建筑特别有审美，我长大后搞绘画，还千方百计寻找这样的建筑去写生。

　　从万航渡后路，可以跨过苏州河的三官堂桥到浜北，据说“三官堂”是个道观，到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了。三官堂桥是木桥，踩上去还“吱吱”作响，浜北基本上是农田，多年后有个专门卖鸡的自由市场；母亲曾经的生产组在那里敲铁条钢筋，每次去玩总要勾坏裤子。我心生疑惑，为什么这勾坏裤子的口子都是直角的？一直到后来才得以解开。再朝北听到了沪杭铁路线上火车的鸣笛声，我经常会在铁路口望着绿皮火车远去。

　　曹家渡万航渡路往前行三百米便是美术电影制片厂，那地方对我来说很神秘。在大门缝里张望，里面出来的人尽管也不认识，但都是我仰慕的；他们可能就是《小蝌蚪找妈妈》《大闹天宫》等美术动画片的编剧或导演。再往前走就是军人俱乐部，偶尔搞到票子，还可以进去看一场电影；那时的中国福利会少年宫，一座像宫殿般的白色建筑，草坪上有少先队员吹号的雕塑。我以为这是上海乃至全国最好的少年宫，而对这个少年宫，我很少有机会进去，基本上也是张望而已。

　　我怀念少年时代的“逛街”“游荡”。“逛”的是街，其实是今后要走的路，路上的一切在眼前晃过，或许也留在了脑中；“荡”是无意，等到了一定时候，“无”便化作了“有”，人生的教育，并不是都在课堂。少年时代的一次次张望，也让我留下了种种回忆。我想，那种“张望”或许是对未来的企盼，渐渐又成了向往，最后又成为追求、奋斗的目标。

　　（作者系民盟上海大学委员会盟员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