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上海音乐家协会宣传专员 沈 寅
苏州人会过日子,从住的宅子就能看出来。《浮生六记》中,沈三白和芸娘成婚前,有一晚,沈三白将亲朋送到城外,回来已是深更半夜,腹饥索饵,婢女拿来枣脯,他嫌甜不想吃。此时,芸娘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,示意去她房间。沈三白跟进去一看,只见芸娘早已为他备下了清粥小菜。看来芸娘的卧室面积挺大,能够张罗摆下一桌粥菜。作为从小在逼仄“鸽子笼”长大的上海人,我没为芸娘款款深情所感动,先注意到了卧室面积。
后面,芸娘的堂兄玉衡招呼她出来,她说已经睡了,堂哥不信,硬是从门里挤进来,看见沈三白在吃粥,取笑说:“我问你要粥吃,你说粥吃光了,原来藏着招待你的夫婿啊。”堂兄,芸娘和沈三白,若是婢女也在场,这间卧室把床和各种家具去掉,起码能阔阔落落站下四个人,这个住房面积,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。
而且,芸娘家境并不富裕,书里说了,芸娘四岁时候父亲去世,家里“母金氏,弟克昌,家徒壁立”,稍微长大点,她就要做女工针线活,一家“三口仰其十指供给”。看来清朝房价真是不高。
芸娘娘家房子,如今找不到了,但沈三白和她的住所,有迹可循。新婚后两人先住在沧浪亭,沧浪亭如今已是沧海桑田了,而后沈三白的弟弟结婚,沈和芸娘搬到了仓米巷,这个住所如今依旧在。他在书里写这个地方:“院窄墙高,一无可取”。联系到沈三白中年后家道中落,四处问亲友借钱,我不由猜想他这个居所,该是间穷巷陋室吧。去了一次之后发现:错了!真不是这么回事。
沈三白这间宅子,现今从大石头巷进去,叫“吴宅”,1940年,由沈家后人沈延令卖给了沪商吴南浦,宅子也改姓吴。宅子前门北向在大石头巷,后门南向通仓米巷,三路五进,占地3400平方米,建筑面积2590平方米。如此面积,可不是沈三白所说的“一无可取”。
几年前,我去时,大石头巷一派破旧,唯黛瓦粉墙的矮房,依旧是江南面貌。进入吴宅,还是能分辨出宅子的主体格局,苏州老式民居,结构工整的,多是中间一路一进一进层次清晰。吴宅也是,中路有轿厅、大厅、楼厅等。大门不设门厅,而是在石库门后建造了南向半亭,东西边设廊,折南可达轿厅,非常别致。
沈三白在书中写宅中原有“树德堂”“宾香阁”“一枝香轩”“鹤胫轩”“荷花厅”等,已没法从眼前的旧宅中找出端倪一一对应。历史变迁,外来居民迁入巷内各宅,搭棚改户,昔日建筑如同森林中的一棵老树,为寄生植物藤蔓缠攀,早就分不清哪些是旧枝,哪些又是新芽。
倒是宅内大厅和楼厅前各有一座乾隆年间的砖雕门楼,特别醒目,吴宅也因这两座砖雕门楼,在2006年被录为江苏省文保单位。
清代学者钱泳在《履园丛话》中写道:“……(苏州大宅)大厅中必有门楼,砖上雕刻人马戏文,玲珑剔透。”苏州原先有两座半砖雕门楼最为壮观而精致:一座在山塘街浦家墙门,一座在砂皮巷,还有半座在东美巷,如今都已灰飞烟灭了。而眼前吴宅这两座砖雕门楼,保存得依旧完整,能看出当时气派。尤其是“四时读书乐”砖雕门楼最为精美。
住在吴宅里是怎样一种感受呢?如今,吴宅已是民居,类似“七十二家房客”,每一进都有不同的住户。想要感受昔日沈氏夫妻的生活,恐怕有些难。不过我有几次在苏州老宅子赴宴雅集或住宿的经验,或可以拿来类比想象一下。
一次是跟着苏州当地朋友去吃饭,沿着平江路忽而一转,进入了一栋民宅,夜色中也瞧不见宅中景观,就跟着曲折走进一间房,摆着张巨大的圆桌,我们也就四五人,稀疏地坐开来。忽然就觉得一股寒意渗了来。当时是冬天,房子外院中烧着火盆,可还是冷。老宅子的地面都是巨大青砖铺地,感觉就像踩在小龙女的寒玉床上,阴冷顺着脚一溜蔓延全身。
据朋友介绍说,这座宅子相当著名,原是苏州豪门潘家的宅子,清乾隆年间建造,被誉为“江南第一豪宅”。“礼耕堂”本是一块牌匾,浓缩了潘家祖训“诗礼继世、耕读传家”,后宅子也干脆称为“礼耕堂”。关于这座豪宅,轶闻也不少。“你们知道这宅子为什么那么冷吗?因为潘家男性都活不长,宅子里留下的都是寡妇,阴气重。”
听了不禁乍舌,难怪这么冷。回去后一查资料,原来不是这么回事。苏州潘姓望族有两家,一名“贵潘”,由清高官潘世恩、潘祖荫为代表,诗礼传家;另一名“富潘”,清代潘颖昌为代表,商贾世家。“礼耕堂”是“富潘”的宅子,而所谓“子嗣难继”是“贵潘”,“贵潘”很轰动的一件事,是把与毛公鼎并称“海内三宝”中的另两件国宝大盂鼎、大克鼎捐给国家。因为收藏青铜器,而家中子侄接连未成年就夭折,坊间皆传说,潘家血脉难继,是因为家藏的青铜器太多,青铜器多是陪葬品,阴气太重。此潘非彼潘,传闻毕竟是传闻。照我看来,苏州老宅子在冬天都挺冷的。
还有一次冬夜在苏州,也是老宅子,住的是一家设计酒店,前身是清末士绅、吴江商会首任会长庞元润的旧宅。整个酒店似乎就四五间客房,非常清静。我住在最后一进里,房间非常大,被区隔出“卧室”和“客厅”,符合现代人生活的习惯。这回且不冷了,房间铺了地暖,寒意一扫而空。
最妙的是那院子,也就方寸之地,却一下缩短了人与自然间的距离。如今都市中人们的居住空间,是仿造西方而逐渐形成的,人的居室是私人空间,属于日常生活的部分,而住宅外部,是公共空间。工作,运动,社交等等,都发生在外部,相应的,自然的部分也被划分在了外部。这就意味着,人们的日常居家生活,和自然断绝了关系,最多也就用点绿植点缀一下环境。因此,才有建筑师提出了“城市山水”之类的观念,简而言之,就是在现代建筑中增加自然的空间,重构日常生活与自然的联系。
但这不是一个新概念,事实上古人本就这么生活,就像这座苏州同里老宅,一方小小的院子,让自然融入生活中。晚餐后,我可以在院子中看看清风明月朗朗星空。晨起后,我可以在院子中溜鸟打拳。同样是院落,放在现代都市酒店里,多数就成了公共空间,充满了喧闹和嘈杂;而在苏州老宅里,因老宅的格局之妙,就变成私人独享的区域。这不是设计师的功劳,完全就是古人懂生活。
于是,我似乎明白了沈三白为何吐槽“院窄墙高,一无可取”,原来是,“院窄墙高”阻隔了自然,框住了向往自然的心扉。难怪他和芸娘好好的房子不住,偏偏看中了隔壁老妇家。其实就是一小片竹篱菜圃,边上是张士诚王府破败的废基,没什么奇特,反而一派荒野之气。可沈氏夫妻硬是把人家老妇房间分割了一半租了下来,抱着被褥搬进去住。
那段生活,真是神仙眷侣,芸娘赞叹:“布衣菜饭,可乐终身,不必作远游计也!”意思是“这样的日子,就算布衣粗食,也可以开心一辈子,都不用出门旅游了!”字里行间令人艳羡:七月里,白天垂钓于柳阴深处,日落时,则登土山观晚霞夕照,随意联吟为乐。待夜色渐浓,月亮倒映池中,虫声四起,则设竹榻于篱下,老妇人报告酒温饭熟,两夫妻就佐着月光对酌,微醺而饭。洗完澡后,穿凉鞋执蕉扇,或坐或卧,听邻老人讲故事。到了九月,遍地菊花开,于是买了螃蟹吃,持螯对菊,又是另一番意趣。那寒冷的冬天呢?若是要我回答,我觉得,有地暖就行。(作者系民盟上海大剧院艺术中心总支部盟员)